精神分析是“shi”

印象中自与精神分析结缘开始,身边总有人不断地提问—精神分析是什么?而我在茫然中挤出来的答案,也一直是变化的。似乎任何一个词或句一旦用来形容它,那个词或句就成为了对精神分析的误读,,,

带着这样一种惶恐,我仍然决定写一篇试图解释精神分析是什么的文章。这样矛盾的心理恰如精神分析的言说本身一样,“无意识并没有言无不尽”,“真理永远只能半说”,语言并不能将我们所有想要表达的全部倾泄而出,但无意识的悖论恰好在于—-说不出来的东西必须说

我所描述的精神分析,并不能让读者看到它的全貌,但灵感一划而过留下的痕迹,已经完全将我捕获,我不得不跟随它的指引,去试图阐述我所理解的精神分析。与其说是一场解读,不如说是一场自由联想吧,,,,

精神分析是“始”。在分析中,会有无数次的相遇。分析家与分析者的无意识在某个瞬间相遇,并通过语言将其铭刻在象征秩序中。而最初的相遇,也是转移(移情)的开始,依此才有无意识欲望的搬演。
在这个初始的相遇的时刻,分析者早年的压抑,那些被剥离表象的情感,在这一刻,与分析家这一表象完成链接,正是这种错误链接的建立,构成了精神分析的转移。转移是精神分析的核心,围绕它,才有分析的可能。

精神分析是“室”。精神分析的前提是必须为分析者的无意识提供一个绝对安全、隐私的密室,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被传播到二人之外的世界。也只有这样绝对的安全和隐私的环境,无意识才能慢慢放下防御和伪装,让它的真相在分析中得以显现。通过这一实在的场景,进入到另一场景去,打开无意识言说的空间。
另外,分析家,而不称其为分析师,因为它不仅包含分析师这个人,还意指着它为分析者的无意识提供了一个随心的创造空间,围绕他,分析者可以创造出一个容纳爱恨情仇的空间,这个空间将症状安置下来,通过反复的言说,去降低症状的兴奋度,使其脱落或松弛。

精神分析是“世”。精神分析是从分析家与分析者的二元关系的世界中,演绎出三元、四元……甚至多元世界的精彩。分析者不仅是在对着分析家言说,也是对着分析家背后所代表的另一个人、另一场景在言说。如果将分析比喻为“坐井观天”的话,坐在井里看到的天,与井外的天,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同一片天。分析中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一样,也会出现暴风骤雨,它并非是一个真空的没有伤害的避风港—只不过在这里上演着一场可忍受的挫折而已

精神分析是“时”。无意识具有开合的时间结构,但它并不总是打开的,只有在自由联想的某个时刻,无意识才会在瞬间打开,冒出来,之后又立即处在闭合状态。这是一个敏感的时刻,分析家应能把握这一时刻,并将其信息返还给分析者,让分析者听到来自无意识的语言。
无意识的脉动在自由联想的言说中起伏,时而微弱,时而猛烈,拉康派的弹性时间的设置恰好加速了无意识的制作,也加速了脉冲的频率。
另外,弹性时间也是一个标点,一个非语言性的解释,分析家通过不同的叫停时间,完全可以为分析者的无意识去铆定一个特殊的意义。因此,拉康说,“一个好的间断应该是能赋予话语以意义”。例如当在分析者滔滔不绝的时候突然叫停,有一个阉割和挫折的效果,分析者会在感到痛苦的同时,去思考停在这里的意义;而在分析者经历困难时的延长叫停时间,也给了分析者一个抱持。
时间本身不具有意义,但通过不同的叫停时间,时间便可以被感受为“无情的利刃”或“温暖的棉被”,具有了语言的功能。

精神分析是“拾”。精神分析的工作,是通过分析者的自由联想而展开。而分析家所做的,就是通过悬浮注意,在分析者自由联想的海洋中拾贝,为他拾起某个关键的字、词或句子,并将其返还给分析者。当分析者听到从分析家那里以一种颠倒的形式,被返回来的无意识信息时,或许会展开新的联想,或许会形成一个歧义性的效果,而这个新的领悟,使原来围绕这些词语的固定意义得以消解和松弛,产生新的意义。
“无意识象语言一样构成”,且无意识并不在深处,它就在语言的裂缝中会被拾得,在陈述的梦里、在眼前的症状中。但它总是一闪而过,稍纵即逝。一旦错过,它又会从别处不断地返回,象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的孩子一般。当它被拾起的瞬间,也被语言重新赋义,为他在能指的秩序中,重新找到了一个新的容身之地。

精神分析是“匙”。精神分析是我们自带钥匙在寻找锁。那个锁就包裹在症状当中,在我们的言说当中,它是一个谜。当我们找到它的时候,就是找到问题的时候。“症状保持着因代表真实的某种爆发而来的模糊。实际上它就是真实,与真实同出一料,如果我们唯物主义地提出真实就是在能指连环上组成的东西的话。”也可以说,问题本身便是答案。而这把神奇的钥匙便是分析中来自分析者自己对无意识的回溯性建构,只有当症状的意义在言说中被制作出来,症状才有脱落的可能。
在这当中,分析家既不提供意义的指导,也不锁定症状。他相信钥匙在分析者手中,只需要帮助分析者将真实言说出来,当意义被听到的时候,症状之锁便被悄然打开。

精神分析是“识”。“是什么保证精神分析家采取恰当的治疗措施呢?拉康说,是摆在真理位置上的知识”。通过分析,帮助分析者寻找一种知识。它不是来自书本的知识,也不是分析家对分析者进行意义的喂养,而是分析者通过言说,回溯性地建构出来的无意识的知识。拉康特别区分了真理与知识的差别,他指出,真理是一种缺失,它永远不在现场,永远都只能半说,是怎么掏都掏不尽的能指。正因为它的缺席,知识才得以替代它的位置,知识包裹着无法言说的真理。然而我们需要确定性,知识便补全了真理的缺席位置,提供了这样一种确定性。

精神分析是“视”。视,亦作看。有人将精神分析的领悟过程分为几个阶段,从“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到看山还是山”的过程。我一开始对此充满疑问,第一个看和最后一个看,都是在“我思”的框架下,“看山还是山”并没有比“看山是山”高明多少,仍然有可能从“看山还是山”反转到“看山不是山”。直到某天得一老师点拔,我才恍然大悟。他认为,“看山还是山”,尽管仍然没有跳出“我思”,但看的位置已经发生变化。相当于“我看到:我看山还是山”,若借用“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来说,可以理解为,分析到某一个阶段的“我”,既是桥上看风景之人,也是楼上看“我”之人。位置的变化,决定着心境及思想的变化。而精神分析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不仅在看风景,也能够看到“看风景的我”。

精神分析是“史”。“孩子一出生,即伴随着一个外部强加的、先置的、家族的和父姓欲望的历史”。症状本身也是由家族的历史构成,它是家族历史的神话。有一种说法“三代神经症,才能培养出一代精神病”,症状在家族的历史中通过漫长的时间被传承下来。它是一种密码,也是一座监牢,关押着家族中不被言说的秘密。它一旦在家族中某一孩子身上显现,便代表着,父姓的欲望隐藏在症状的背后,家族的成员可能在享乐着孩子的症状。
症状之所以顽固地被传承下来,因为它本身既是痛苦,也是享乐,让人欲罢不能。享乐并非快乐,而是痛苦的重复。精神分析的使命,就是为这些症状解密,它企图打破家族历史的神话,创造一种奇迹,让症状所囚禁的秘密得以释放。如果强迫性重复是历史的宿命,通过分析至少能让它呈螺旋式上升,让症状得以从轮回中走出。

精神分析是“释”。从弗洛伊德时代开始,精神分析就是围绕释梦和自由联想进行。精神分析的解释,更注重的是分析者自已对无意识知识的建构,建构出一种“既非真亦非假”的现实,亦即自己通过言说获得的解释,而非分析家提供的解释。分析家的解释是一个“替代性内省”,不能过度的喂养,否则分析者便可以停止思考,等着喂养就行了。“症状是一条贪吃的鱼,越是用意义喂养,越是肥大”。
分析中言说的目的,是整理那些混乱的无意识材料,通过解释,将其结构化,使之有序地被存放。分析者通过长程的分析,渐渐地获得了一种能力,那便是使自己的无意识结构化,即解释的能力。因此,分析并不是授人以“鱼”,而是授人以“渔”。

精神分析是“弑”。弗洛伊德借用的俄狄浦斯神话及原父神话,都是一场关于弑父的神话。他企图借用神话中的弑父,来解释孩子在经历俄狄浦斯期时,想要杀死父亲独占母亲的幻想。只是这个在幻想中被弑的父亲,通过转移中不断地被替换,不再是真实的父亲,可能是生活中某个他人,也可能是分析家。然而这个“弑父”的幻想,只有通过言说才能兑付出来,否则只会让它压抑成症状或行动化。
弑这个词,除了弑父的含义之外,还有弑君的意思。“即使是再和谐的家庭,总有暴君施暴政”,这个暴君,指的是语言。在婴儿时期,当父母把自己的欲望投射到孩子身上,对孩子说“你是什么什么样的人”、“你应该要如何如何做”、“你不可以如何如何做”,孩子接收到这个信息,并认同它,这个时候,语言的异化便开始了。
这样的语言,曾经给予我们保护,让我们免受伤害,少走弯路。然而,随着我们需要去经验这个世界的复杂性时,这些保护过我们的语言,尽管曾经是我们的“恩人”,却在某个时刻,它变成了“暴君”,变成了使我们痛苦的源头。
精神分析从来都不是一个朝圣的过程,它并不鼓励孩子必须把一切献给共同体,献给父母。相反,它鼓励我们应为自己保留一部分,接受那个与他人不同的相异性,它鼓励我们直面那个使我们痛苦、限制我们自由的暴君,唯有在语言中抵抗它,杀死它,才有获得破壳重生的机会。那些曾被暴君囚禁的相异性的语言,在一个接纳的环境里,才得以被释放,重见天日。

精神分析是“尸”。精神分析,也是一场借尸还魂的表演。弗洛伊德认为,精神分析最重要的工作之一,便是对转移的分析。而在分析中发生的任何情感,都是一个转移的效果。在转移的作用下,分析家便充当了这个“尸”,让分析者得以将早年被剥离表象的情感得以还魂、复活。
因此,分析家必须处在一个“尸位”,他成了一个“空无”,他的在场并不干扰到分析者的自由联想。而围绕在分析家身上的爱恨情仇,不过是一个错误链接,是与那个重要客体的情感的重演和借尸还魂,通过分析,最终得以“尘归尘,土归土”。

精神分析是“屎”。屎,粪便的俗称。粪便通常被看作是愚蠢、肮脏的剩余。但在婴儿眼中,“粪便被看作是献给妈妈的礼物”,3-5岁大的孩子,通过自己对大小便的管理,努力去迎合父母的要求。粪便既是珍贵的礼物,也是纯粹无用的剩余之物。而分析中的知识建构或分析家的存在,也同样经历着从礼物到无用之物的命运。
—拉康强调在分析治疗的过程中,分析家始终受制于一种进行性的存在的丧失,随着分析的进展,他逐渐变成一种纯粹的剩余。分析者欲望的原因,在一轮又一轮的循环中,分析者最终需要将分析家如同粪便一样的排出,来完成分析的结束。

精神分析是“失”。当我们在感受缺失、丧失时,这个失有可能是客观的现实,也可能是主观的建构。弗洛伊德说,外在缺乏本身并不会致病,而当它针对着主体坚持要求的唯一满足时,此种缺乏才会造成疾病.“主体在成功时发病”。面对缺失是分析中不可绕过的道路,主体需要忍受挫折,有所“扬弃”,才能在缺失中获得新生。
分析中,必须得面对无数的“失”并忍受它带来的痛苦。而分析的结束,就是能够接受那个根本性的丧失,接受那个已经作为如粪便一般成为无用之物的分析家的丧失。如同俄底浦斯情境一般,孩子最终经由父亲的象征性阉割,放弃成为母亲欲望的对象,才能将其在乱伦欲望中解救出来。孩子需要接受这个丧失,才能成为其自身,发展出自已的欲望。

精神分析是“适”。精神分析并不帮助我们免于受挫折的干扰,并不提供一个真空的避风港。相反,它要求我们不断调试自身,以适应挫折。挫折是对于要求的不满足,也联系着缺失、丧失之痛。     弗洛伊德说“正是挫折让我们生病的”,但他也强调“分析家必须去维持挫折”。可见,挫折在精神分析中,被看作是有重要意义的。
比昂认为,心理发育最关键的是,这个人是否决定逃避挫折还是忍受挫折。正是挫折让我们发展出思想,这种在精神分析体验中获得的思想,不同于书本中的知识,它能够帮助我们去对抗和适应生活中的困难。也正如科胡特所说,恰到好处的挫折使患者将获得最理想的、新的自体结构,已有的结构也会得到巩固。恰到好处的挫折,能提高精神结构的耐受性。
挫折让我们生病,也帮助我们治病。分析家需要维持一种恰到好处的挫折,既不让挫折来得太狠,而又不使之毫无感觉,而是循序渐进帮助分析者提升适应挫折的能力。

精神分析是“是”。“是”,英语中的“Being”,也有“存在”的意思。精神分析就是一场向存在的发问,关乎“我是谁”“我来自哪里”……一系列围绕着自我意识的问题和解释。
这些关于“我”的自我意识,它的建构受制于他者的欲望。人的欲望即是成为他者欲望的对象,欲望我所是的价值与另一个人所欲求的价值相等,亦即被承认的欲望。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自我意识只有通过相互确认来实现,一个人成为主体是因为有另一个主体如此承认了他的地位。
精神分析的工作象剥洋葱一般,将包裹着我们的自我意识层层剥离。自我意识渐渐地接近空无,这种空无既是丧失之空,更是孕育之空。只有经历了“无”的过程,才能随心地创造“是”。

精神分析是“诗”。拉康曾提出,什么是精神分析学的阐释,使我们为无意识的赘述找到一条出路?他指出了向诗歌引证的观点,用“一个空洞的词”来回答,这个词根据“意义的效果,但却是空洞的效果”的诗来打造。
诗也是抽象的思想,正是思想帮助我们去忍受挫折感的。越抽象的思想所容纳的意义往往更为广阔,这些抽象的思想不同于我们从书本中读到的,而是通过精神分析的体验所获得的,每一个人都能获得自己的诗和思想。通过言说,这些抽象的思想得以被命名,思想经由命名被开光,精神世界的智慧瞬间被点亮!
诗给了欲望以象征的中介,这个中介即是语言的诗意地。“人,诗意地栖息!”,而精神分析,本身就是一片诗意地,无意识置身其中,在思想中飞翔,在言说中栖息!

若将这些“shi”川流成河,那么精神分析将会是这样流淌的:
无意识自转移开始,在一个具有创造性的密室中,在自由联想的世界里,在无意识打开之时,拾起关键的钥匙,去启开知识之门,以一个新的视角,赋予主体的历史以解释。唯有弑除阻碍欲望之暴君,使其成为死亡之尸,经由言说将它如屎般排出,完成丧失并适应了丧失之痛后,无意识才得以是其所是,谱写存在之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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