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个实际例子来说说心理咨询是如何工作的

用一个实际例子来说说心理咨询是如何工作的

最近,我的一个咨询师朋友H做了一个长程的个人体验(即咨询师自己以病人的身份去找自己的前辈做心理咨询,这在咨询专业工作者中很常见,就像一个医生也会找另一个医生看病一样)。我征得了他的同意,在不透露其姓名的情况下,把他个人体验的过程拿出来与大家分享,以说明心理咨询的过程是如何发挥作用的。心理咨询中中,决定性的因素是关系而非知识。

关系对于我们的意义,可以概括为下面三句话—
心理问题,在关系中产生
心理问题,在关系中呈现
心理问题,在关系中得到解决

第一句话的意思即,绝大多数心理问题产生于关系,一般可回溯到当事人在原生家庭中与父母等亲人的关系模式,这种模式造就了你目前的人格(性格)状态,而你的性格造就了你目前生活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问题。

第二句话有两个意思:
A:童年关系模式的问题,会在成年关系模式——譬如爱情、友谊、同事等——中呈现出来

B:童年关系的问题,可以在当事人与心理医生的关系中呈现出来。这一点很重要,很多人有自我反省的习惯,但单纯的自我反省必然有盲点,一个人哪怕做再多的自我反省,也可能会碰触不到这些盲点。并且,自我反省远不如关系更能呈现问题。

第三句话也有两个意思:
C:现实中的好的关系,可以治疗我们童年关系模式中的问题
D:心理医生与来访者的好的关系,可以让我们获得治疗。前者影响可能会更深,但可遇而不可求;后者更有操作性,也更容易实现

心理咨询常被称为是“对话治疗”,但33岁的H说,这次个人体验让他明白,这个说法不完全正确,因为这次的个人体验让他明白,原来在很多时候沉默更有价值。在他这段长程的个人体验中,有三次对于他来说非常关键沉默时刻。

第一次沉默,发生在咨询工作的第一次见面
H回忆说,他和L约好,每周六的下午去L的咨询室做一个小时的咨询。
第一次,他打开门进去后,向本来并不相识的L问好,然后坐下,开始讲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希望L医生为他做些什么。
“那时,总是我自己在说,而她一直没有吭声。”H说,“我向她问好,她只是点头回应。我坐下来,本来希望她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希望她能帮我做些什么,但她仍没吭声,只是直盯盯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好吧,那就我说吧。”H说,“我知道有些心理医生喜欢玩这种游戏,那我说说也无妨。”


H去咨询的问题是他与女性的交往模式的问题,他认为自己与异性交往时一直有意无意地扮演女性“拯救者”的角色。假如一个女性需要他的帮助,尤其是精神方面的帮助,他就会与对方迅速建立关系,并且觉得很自在。相反,假若一个女性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他就会手足无措,不知道怎样建立关系。这种交往模式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他知道这样不对,也努力在改变,但总感觉无能为力,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造就自己目前这个状态,他知道自己需要帮助……

在L面前,H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问题,讲了约五六分钟,但L一直没吭声,她没说一句话,没有一次“嗯”、“哦”等感叹,甚至都没点头,只是直盯盯地看着H,两人的视角大约是145度。 “我的问题说完了。”有点焦躁的H对L说,“我希望你说点什么。” L仍然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只是直盯盯地看着他。这时候,H突然觉得L的表情有些倔强有些愚蠢,这让他更加焦躁,他很坚决地对L说:“如果你还不说,我认为我该走了。” L还是没有任何回应,H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这时,L有了第一次的真正反应,她像女军官一样打了一个手势,让H坐下来。H坐下后,L问他:“你有什么感觉?”  H回忆说,这一句话仿佛一下子把他打入半催眠状态,他静下来,去体会自己刚才的感觉,然后用恍恍惚惚的语言描述了刚才的感受: “我有一点愤怒,但不强,我的行动很坚决,但并没有强烈的情绪。我知道我是一个情绪比较弱的人,我没有情绪,很少有情绪…… 哦,我是用行动来表达情绪,用行动来表达愤怒……我从不和女人吵架,以前认为这是一个优点,认为自己很有风度……你伤害了我,但我不愤怒,我只是感到忧伤,我不强求你做什么,但等有一天,我觉得够了,就会扭头离开……现在,我知道,我这是在用行动,行为去远离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在这种恍恍惚惚的描述中,H对自己的认识越来越清晰。他说,L长时间的沉默把他最原初的感觉给逼了出来,假若她一直给予回应,他们就可能会陷入到他的“客气寒暄”的陷阱中,从而把时间浪费在派生感觉中。

心理医生常被形容为“镜子”,最好的心理医生就是最平滑的镜子,可以帮助来访者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心理问题所在。那么,L的这一段长达五六分钟的沉默,就起到了最平滑的镜子的作用。一开始,H在这面镜子前玩客气的舞蹈,潜意识希望这镜子夸自己“你真好”“你真有礼貌”“你真乖”等,但镜子没给予任何回应,最终,L用“你有什么感觉”这样一句话打断了H的游戏,让其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最真实的“心理形象”。这就是——–问题在关系中呈现


第二次长时间沉默发生在第二十几次咨询的时候。
这一次咨询,在时间上,基本上是H在唱独角戏,他讲了自己最重要的一段经历,一个小时的咨询时间,他差不多讲了40分钟
接下来,L给H讲了她对于H这段经历的一些她的理解和解释。
而在这次咨询开始的时候,H说,他认为L上一次咨询中,所给的某个的解释非常好,但因为当时的时间限制,他想L应该没有把话说完,所以希望L再多说一些。

听完H的话,L仍像第一次咨询一开始那样,没有做任何回应。H也沉默下来,他仍然希望L说些什么,但他不想再提要求,因为知道她不会满足他。于是,H也沉默下来。虽然心中仍希望她说些什么,但他不再表达,而是去捕捉自己的感受。H觉得自己越陷越深,一些沉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感受隐隐约约浮现了出来, 两人一同沉默了约七八分钟,L突然问H:“你现在有什么感受?”
 

那个时机,H回忆说,L把握得恰到好处。所以,虽然沉思被L打断,但H不觉得有任何突兀。和第一次一样,这一句话立即将他打入半催眠状态,他又开始用那种恍恍惚惚的语言描绘自己的感受:“无奈……深深的无奈……” 刚说完这句话,眼泪就盈满H的眼眶,险些汹涌而出。
H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情绪平缓了一些,继续说了下去: “我觉得……好像回到了三四岁的时候,妈妈被又一次被找上门来的奶奶给气晕了,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爸爸他们都出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妈妈。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点惶恐,去和妈妈说话。妈妈……没有反应,没有任何反应。我这样说,她没有反应。那样说,她还是没有反应。我担心妈妈,也越来越惶恐,于是……自己去做一些最简单的家务,想帮妈妈减轻一点负担……”

说到这里,H难过到极点,眼泪再次险些夺眶而出,他又吸了一口长气,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总是莫名其妙地主动帮助女性。其实,妈妈一旦好起来,她不会让我做任何家务,让我出去玩。她从不会用夸奖、鼓励等方法来强化我做家务的习惯,我是自己主动去做的。长大后,这就成了我的习惯性行为……” 这一次咨询的其余时间,就是H在体味那七八分钟的沉默中的感受,并由此展开自由联想,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心灵的迷雾一点点被吹散,他的内心变得越来越清晰。


在述说的过程中,呈现了他与女性交往的过程,等说完以后,一个小时的咨询时间恰好结束,H向L深深地表达谢意:“谢谢你!非常感谢!” “也要谢谢你自己!”L对H说。那一刻,L的眼神变得非常温和,不再像女军官,而像是妈妈。

“这就是治疗。”H总结这一次咨询的经历说。他对我说,这一次的咨询让他深深地感悟到,心理咨询最大的价值不是心理医生给予来访者什么,而是提供一个好的关系,把来访者带回到问题产生的那一时刻,让来访者切实地重新感受到自己当时的感受,然后—-咨询效果就产生了

第三次长时间沉默发生在整个个人体验快要结束的阶段,也是最后的倒数7,8次咨询小节中。

做过针对人格成长的长程心理咨询的人都知道,越是接近咨询结束,咨询越是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就是–分离焦虑。就恰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离开妈妈时,常会哭得撕心裂肺,就是因为强烈的分离焦虑。


H和L的咨询关系建立得很好,按说会有强烈的分离焦虑,但H没有,一点都没有。 “我是一个奇怪的人,从不恋家。”H对L说。 “我高中住校,那是第一次离开家过独立的生活。晚上,我心情很平静,但就要入睡时,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哭声,第二天才知道,原来有不少同学想家想得厉害,有些人受不了就哭了。我想,你们怎么这么脆弱呢,这么点事就受不了!但后来发现,原来脆弱的人占多数,像我这种若无其事的才是少数。”“离开家没有焦虑。高中毕业也没有感伤,大学毕业也没有,我给别人的毕业留言,都是积极向上那种,没有一点离别的味道。” 说到这里,H突然停下来,他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


他问L:“我是用滔滔不绝来表达分离吗?” “你还有什么感受?” L没有做任何反应,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H。两人随即再一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H又一次静下来,沉下去,陷得越来越深,内心深处又有一些东西悄悄涌上来。又是沉默了七八分钟后,L又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一个恰如其分的时间,问H:“你有什么感受?” “忧伤,抑郁。”H回答说,“我觉得淡淡的忧伤,仿佛很轻,但我知道这其实很重……”


描绘完忧伤后,H停下来,L继续问他:“还有什么感受?” “好像……我并不怕分离,我想已预见到,我最终会推开咨询室的门,然后转身,没有一点忧伤地离开。我想这有些奇怪,分离焦虑源自于珍惜,我们越知道一个关系对自己重要,就越舍不得分离。这次咨询对我帮助很大,但我就是没有分离焦虑……” 说完这些,H又停下来。

L又一次问他:“你还有什么感受?” “我……有点想离开” H感到有些惊讶,因为在此前的咨询中,L从没追问过他,更不用说连续追问他两次。但他试着再次沉下去,慢慢地捕捉刚才那段沉默中的感受,终于,有一个很不清晰的感受浮现了出来。 “我……有点想离开。”这句话刚说口,H已有些哽咽。 “我几次想问,请问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还有多久就要终止我们整个的咨询,我想我是害怕被迫分离,所以我要掌握主动,我主动分离,那样受伤的感觉就轻一些……”

“比方说……打电话,不管是我主动打给别人,还是别人打给我,最后说‘该挂电话了’的总是我。和女孩约会或参加什么集体活动,不管时光是多么美好,到了快结束时,我总是频频看表,原来,我是希望在分离时占据主动,好让自己受伤的感觉轻一些。” “我想问你还有多久,原来这就是我表达分离焦虑的方式……”H说。 “我从你的眼睛中已经看到,你想离开。”L说。 H忽然醒悟,“离开”是他最重要的心理防御机制,其效果一样是为了防御强烈的情绪。譬如,追求一个女孩时,只要稍有困难,他就会后退。然而,他虽采取了行动,但却没有想“离开”的明确念头,那种后退完全是一种下意识里的反应,他原来一直都不明白自己是这么怕被伤害。也正是因为怕被伤害,他其实从不曾特别努力地去接近他所喜欢的女孩。

三次沉默各有深意 H将他的这一点认识告诉L,L听完后又问他:“你说过,我们有三次重要的沉默,那你怎么看待这三次沉默?” H想了想,回答说:“不是很明白。” L解释说,这三次沉默正好反映了H与女性交往的心理过程。


第一次沉默,H最后的结果是拔腿就走,那是因为关系还没建立,尽管L对他很可能有帮助,但H遭遇了一点挫折后就想离开。这正是他一开始与女性建立关系时常见的模式,“你怕受伤,所以不管这关系可能有多好,你都会立即斩断它,脱身而去。” 听到这里,H又沉默下来,他想起,因为这一点,他的确错过了两个特别好的女孩。


第二次沉默,H的反应是,尽管很无奈,但仍留下来,因为关系已建立,他做不到拒绝与他已建立关系的女性。所以,一旦建立心理上的关系,不管那女性如何,他都会继续坚持下去,哪怕心里特别想逃,也仍然会继续下去。她说得对,H想,正是这一心理,让他尽管一开始就想和前女友分手,但两人却一直纠缠了三年。


第三次沉默,H的反应是“忧郁”、“不焦虑”和“想离开但却不自知”,这正是等关系变得不可收拾时,H的反应模式。的确如此,H想,关系越来越糟糕时,最后他都会变得有些抑郁,他常做离开的梦,但“分手”两字总是说不出口。并且,他从不会在刚分手时感觉到特别难过,却有一次,在分手一周年时,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情绪,现在想来那是分离焦虑的周年反应

对三次沉默的解释,是L唯一一次给了H长时间的解释。H觉得,这应该是L自己也有着分离焦虑,希望在关系结束前多给他一些东西。就像妈妈看着孩子的长大后要去远行,临行前总要不自觉得叮嘱唠叨一样。如果在平时,她应该不会主动做这么多解释,而是继续让他自己去体悟。

在那次咨询后不久,最后那一刻到来了,H主动要求与L轻轻地拥抱,以这一仪式结束了这整个治疗。打开房门转身离去时,果真和自己预料的一样,H没感受到丝毫的难过。在这一点上,他仿佛还是老样子,但H分明感到,他内心里的一些东西已经发生改变了,他说不清楚是什么在改变,但他确信改变已经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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